休利白茶

已知浮世如蝉蜕,忽接来书命又存

我大约是难以想象该是怎样的人生能造就这样的人。
从高大萎缩到矮小对一个小孩来说是漫长的过渡
于是,岁月悄然而去时,让我开始对她避之不及

她是旧社会典型的地主女儿
大字不识,二门不迈,被父母与众多兄弟宠的无法无天。
她出生没多久,父亲在这偏远之乡也被打到了。
但她的生活依然可以说富足,当她开始对四方天的墙外世界充满憧憬时,或许也曾想过,有人自桃花林走出,一身长衫,温文尔雅,年少,大概是她唯一的幸运。
她的梦还没做,就被现实打散。
父亲决定将她嫁给一位住在蚕场的教师。因为新生的国度没有她父亲的容身之处。也因为她在思想像棺材板一样沉重又腐朽的父亲眼里,是嫁人的时候了。

她有些旧社会女性没有的强韧,也有着旧社会女性拥有的一切应有的“品德”,她只能在沉默中嫁给那个老实到懦弱的教师。
从此,她觉得她的前路,或许暗无天日。
在她生完长子之后,文革以飓风之势来临。她还来不及关闭堂门,就被打砸一通,在一个个狰狞又得意的身影中紧紧抱着孩子,躲在后院的菜地里不敢出声。
那些乱七八糟生长的无花果树与丝瓜藤蔓为她很好的遮掩了身形。
会被打的。
一定会被打的。
她只能在恐惧中搂紧孩子,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,在那殷红的血液自嘴唇开始缓缓往下流时,都浑然不觉。
她怕了。
她恨了。
她作为清贫人家的妇人却细腻如少女的十根手指狠狠绞在一起,绞的发白。

老实又懦弱的教师躲在蚕场,都被拖出来打的鼻青脸肿。
她忐忑无比的心告诉她,她再强悍,她也只是个女人。
于是在所有宛如恶魔的人扬长而去之后,
她松了一口气似的一屁股跌坐在地。
内心的怨恨肆无忌惮的滋生。
为什么?
你是教师?
为什么?
你这么懦弱?
为什么?
不来救我们?
眼泪,自她向来干涩的眼角流落。

本来只是相敬如宾的关系,在心底如藤蔓般疯狂滋生的怨恨中,开始结冰。
这不是最糟糕的,
因为接下来,才是苦难。
她觉得。
教师丢了工作。
为了孩子,她开始走出房门。
还算幸运,
教师和她在蚕场都找到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。
于是教师成了养蚕工
她成了清扫员。

一过就是四十几年。
当她可以领取养老工资时,当她最小的儿子第二个孙女都降临的时候,她也在日复一日的劳累中,皱纹,白发,粗糙如老树皮的皮肤开始爬满她的身躯时,她也成了所有人避之不及的人。
她早已经没了年少时所有的娴静。
她能在地上撒泼打滚只为了一亩三分地。她能在家里没钱时将刚读了五年级的小儿子赶出家门,自谋生路。她也能,在同样变得驼背变的丑陋的丈夫身上撒气,拎起长凳子就打。

当最小的儿子第二个女儿被她的外婆挂上一块长生牌时。
她觉得她找到了光。
这道光是佛祖,是菩萨,是能普渡她的,光。
她开始觉得信佛可以拯救她,于是她搬到了积满灰尘的楼上一个人信佛,一个人过日子。
当她信仰佛祖时,
她觉得她的丈夫是蛇精转世,于是她将她的丈夫踢到了阴森森的地下室。
她觉得小儿子是因为她向佛祖祷告才会挣到钱,于是她开始亲近小儿子。
她觉得所有人,都应该对她好,召之即来挥之即去。
因为她,是最信仰佛祖的。

可她还是觉得她不幸。
她内心的怨恨没有因为信仰而得到解脱,而是从一汪脏水,变成深不见底的浊潭。
后来,本应该是她丈夫的人,她张口闭口就是畜生。
本在孝敬她的儿媳,她左一口贱人,右一句婊子。
她变得得理不饶人,变成嘴上沾满了最腥臭泥土的老人。她却一日比一日深信。
——她这般,佛会拯救她。
因为她的一生是如此可怜。

当她的孙子孙女开始记事时,她将他们叫到跟前,一人给一个烤番薯,再抓一把糖,让她们安静坐在她跟前。她哄的小孩儿们安静的吃东西以后,她开始将她数十年的怨恨泄露给懵懵懂懂的孩子们,尤其是她最小的儿子的大女儿。
这个她曾经养了半年,却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孩子。
但她觉得她是辛苦的,劳累的,这个孩子必须对她感恩。

当这个孩子的母亲,还是年轻又暴躁的女性时,她承受母亲暴躁时,又承受了奶奶,无与伦比的怨毒。在她少不更事的心里,经常责骂她的母亲,是坏人,经常给她吃的奶奶,是好人。
所以奶奶对母亲,对父亲,对爷爷,甚至是对所有人的怨恨,她都可以安静的听。
这个孩子成了她最好的听众。
安静,对母亲抱有不满。
她很开心,她觉得终于有一个孩子可以来理解她。可以接替她的怨恨了。于是,在这个孩子,未开始接受教育启蒙的时候,她将她,变成了对母亲充满怨恨的孩子。

可是岁月,不会给一个孩子永远的天真。
当这个孩子开始明白母亲,开始理解母亲时。
她明白,她又要自己一人,将所有不满在肚子里千回百转了。

今年我回家之后,我少有见她的时候,她总是躲在一边看我,看我们,嘴里却是漫无尽头的咒骂,有时候我觉得她像个没有家的孩子,渴望着家,又拒绝进入,以满身的利刃对待所有人,又在所有人被她刺伤之后,责怪他们为什么不能无视她的利刃。忍不住去心软。有时候她又像这世间一切恶意的根源,纠纠缠缠,不肯放弃摧毁旁人的快感,让我难以去面对她。

她那般可笑,又可怜。

我看着她,好像在看一棵瘦弱得快要枯死的木槿花树。
枝头只有一朵含苞的花骨朵,洁白如雪,在矮扭的树身映衬下,显得别致如春光。可这朵花骨朵,永远都不会开放。
因为她把这朵花骨朵,放在四处横生枝节的树干下,不见天日。
她老了,
她的一生她自觉无比可悲。
但她又有如魏巍泰山般自负的信心。
自信自己,无人可比。
自信自己,会登极乐。
而所有她不满的人,注定堕入地狱。
她如此坚信。

可笑,又可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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